心流文学>都市小说>大唐暮云 > 第三章 朱泚其人
    王翃抬手示意,只见仆从鱼贯而入,奉上乌檀托盘。托盘之上,除了酒樽匙箸外,主角是码放齐整的越州艾色海棠阔盆。盆中食材色彩斑斓,脍丝如玉,时蔬如碧,酪浆如雪,樱桃如霞。然则最令人称奇的是,这些食材精雕细置,摆得竟好像一幅幅山水画卷。

    王翃道“诸位请用辋川十景。”

    众人还没明白过来时,李冶已嫣然一笑,道“天女来相试,将花欲染衣。禅心竟不起,还捧旧花归。”

    她这一吟诗,礼部尚书李揆幡然醒悟“妙极妙极,诗馔相得益彰。”

    原来,李冶前日奉召入宫,与德宗君臣论诗甚欢,言及自己颇为喜爱王维的诗,德宗便令内侍将此节告知准备宴席的王翃。王维在世之时,曾居游于辋川山谷的别业,著有《辋川集》。王翃命人以各色食材做成辋川中的山水风景,李冶立时明白,遂以《维摩诘经》中的典故作答,盖因王维字摩诘,其名与字均来自《维摩诘经》。

    皇甫珩一心惦记将泾师军资赏赐事宜的进展知会姚令言,因此被舅父临时拉入这宴席,本有些焦躁无奈,此刻见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吃个饭也能吃出这般花样,倒想起自己的母亲来。母亲最爱诗赋,若在场定会觉得有趣。蓦然间,他揣测宋若昭似乎也会喜欢。

    一念及此,他想起自己的“正事”来。而王翃倒也没忘记这个外甥,待宴席中几个回合过去,接着李尚书感慨如今这春闱一榜不如一榜的话头,笑道“阁老莫怪,老夫给你兜了个人情,珩儿,还不拿来?”

    皇甫珩忙将宋若昭拜托的卷轴奉于李揆,恭敬地说了原委。

    大唐自有科举取士以来,行卷即为常事,就算在今日这官宴上当众谈及,亦无妨。然而未料到,李尚书展卷只看了几行字,便脸色不佳,冷冷道“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,宵小鼠辈之子乃求官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众人皆是一愣,席中一时僵住。始终饮酒不语的太尉朱泚,先向李揆笑道“不知这子弟卷中的文章,何处冒犯了阁老?”

    李揆闷哼一声,不理朱泚,也不看王翃,径向皇甫珩道“这卷上有举子的祖籍郡望和先人履历之述,将军可知这举子宋若清祖上是何人?是则天皇后武氏的宫廷侍臣宋之问。”

    皇甫珩与宋若昭不过见了两次,暗生情愫却未说得几句话,哪里就能知道宋氏姐弟是何处宋家后裔。他一时哑然,心里却嘀咕一句“宋之问又如何”。

    李尚书来了意气,朗声向诸人道“以老夫所见,士之可贵,才居三分,德居七分。宋之问虽文章锦绣,但贪慕官荣、附媚张氏兄弟,且因诗杀害至亲,着实可鄙可弃。”

    李揆说的因诗杀人,指的是世人流传,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曾有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的佳句,宋之问为了将这句诗占为己有,竟以装有黄土的布袋将刘希夷活活闷死。

    李揆祖籍赫赫有名的陇西成纪,家中代代皆为冠族,向来便有些瞧不上寒门子弟。宋之问出身乡闾,以寒门入仕,又风评不佳,正是李揆所厌。在座各位,皆是久居官场之人,怎会不知李阁老的脾气,于是连忙不咸不淡地附和几句,便想将这场面融圆了。

    皇甫珩却是心头一急,他本以为能助宋家娘子一臂之力,未曾想弄巧成拙。现下宋若昭弟弟宋若清的名字定然已入李揆心中,进士应考又是不糊卷遮名的,如此一来,宋若清岂非再也别想求得功名?

    他当下不顾舅父王翃递过来的眼色,上前深深一揖“李阁老明鉴,这宋若清的父亲上庭下芬,乃泽潞李将军最为器重的属下,想来也是为朝廷出过不少力的。晚辈母亲本为长安万年县官身女,曾以李阁老之言‘大国选士,但务得才’教导子侄发奋苦读,无奈边关吃紧,父亲又以身殉职,为着国仇家恨,晚辈才投了军。于这些参加春闱的生员,晚辈着实羡慕,遂有替人行卷之举。那宋若清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,正如晚辈的祖先因结交朝臣获罪、亦非子孙可知可控,但皇甫家的后人仍能为朝廷拼杀疆场马革裹尸。这样说来,那宋若清怎就不能以诗赋文章和经世之才为朝廷效力?”

    李揆此人,虽为名门,也是仕途坎坷,此前因为得罪过权臣元载,很吃过些苦头。元载伏诛后,他才又被朝廷起用,心气也多少平和了些。他外放边鄙小州时,带着家口,连饭都吃不上时,曾得过驻镇军帅的资助,因此对帝国的这些武将倒颇存感念。此刻见皇甫珩以自己的遭遇作辩,且言语恳切,他脸上的愠怒之色也稍稍褪去一些。

    此时只听李冶解颐一笑,音色柔婉道“阁老赎罪,容我这样的方外之人说些话。时人流传,我六岁能诗,见着院中的蔷薇吟诵‘经时未架却,心绪乱纵横’,又说我父亲听到后大吃一惊,断言我小小年纪就知待嫁女子的心绪,长大后必失妇德。这些事,纷纷扬说得活灵活现,却是无稽之谈。”

    她抬手举箸,将面前食盆中的“辋川风光”拨得凌乱,好端端山清水秀的佳肴登时失了本来面目,如泥汤一般。她微微叹口气“红尘中事,本如这山石云树,由人随意编排。众誉烁金、积毁销骨,人心叵测,我不知何时得罪何人,竟遭如此污语,辩也辩不得,气也不值得。想那宋之问,若真于任上杀人,大理寺或刑部怎会视而不见,多半也是后人胡说妄言罢了。”

    座中除了李冶,皆为须眉,想不到她一个女冠,且为客者,倒有这般坦率通达的言谈。朱泚抿了一口杯中酒,心道,这女子姿容秀雅,气度见解亦不俗,难怪韩滉这样的封疆大吏、国之股肱,亦为其倾倒。

    皇甫珩与李冶的几番话,辞色谦和,意思却立得住,李尚书虽老顽固了些,好在骨子里仍是高门大族的作风,不那么小肚鸡肠。他双眼一眯,两道白眉舒展开来,将宋氏的卷轴交给自己带来的仆从“好生收着,老夫回府细细阅看。若真是可造之材,礼部取士不得错过。”

    王翃见李阁老自己搭了台阶下来,赶紧嗔令皇甫珩“珩儿,李阁老给了恁大的面子,你这愚痴的小子,还不自罚三杯。”

    觥筹交错间,皇甫珩的醉意越来越明显。他隐隐纳罕,自己在泾原镇军中,每到防秋归来,必要与众将喝场大酒。泾原军镇地处河西,靠近酒业兴盛的敦煌,将士们最爱喝一种河西人特别酿制的麦烧春,比寻常的粟酒果酒凶盛许多,皇甫珩却从未醉过。

    安远酒肆的胡酒还未送到,席间所饮的据说是李冶进京敬献天子的乌程县若下酒,皇甫珩喝来并无甚烈意,怎地几杯下肚,却头昏心慌起来。